主题
东风破
香幽幽,暗沉沉,君子恨,魍魉行。
这漆黑的夜啊,东风破一曲,伴我到天明。
一、暗香
龙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立春。
帝都伽蓝的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泼下,淹没了皇城里密密麻麻的角楼飞檐。白日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峥嵘巨物仿佛都被无际的黑暗溶化,裹在一团含糊难辨的浓墨里。
虽已立春,但阴霾毫无消殆迹象,冷雨淅沥沥地下着,悄无声息地落到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在暗里流出一堆堆白。一阵风卷起冷雨,宛如针尖般刺入肌肤。站在窗前的夏语冰不禁拉紧衣襟,却没有去关窗子,只凝望着那一片漆黑的夜色,侧耳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依稀间,歌吹声从那禁城重銮中飘过来,旖旎缠绵,带着后宫里那种甜美糜烂的气息--是梨园新曲《东风破》。今夜,帝君又拥着曹太师新献的一班女乐做那长夜之饮罢?
"这样下去,三百年的梦华王朝恐怕就要毁了。"风宛如利刃穿入衣襟,切割着他的身体,眉目冷峻的夏语冰喃喃自语。眼前又浮现出早朝时、弹劾曹太师的奏折被承光帝掷到地上的情形。
"查无实据。"帝君冷冷地看着他。曹太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趁机出列,请求承光帝降罪于诬告者。这边御史台和朝中同僚纷纷出列为他辩护,双方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辅政六王也有各自所向,惟独青王微笑不语。
目下,整个梦华王朝弊端重重,六王勾心斗角,文官结党营私。因承光帝长年无子,储君之位悬空,导致作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对王朝的影响力衰减。趁这空档、三朝元老曹训行结连党羽,以太师身份统领尚书令、侍中、中书令三省长官,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民间一片怨声载道。
朝廷中,多数官员已附于太师门下,沆瀣一气。独有御史台无法插足。因此他这个章台御史仍能控制御史台,几年来已多次弹劾太师。但积重难返,以他一人之力,扳倒曹太师又谈何容易......夏语冰长长叹息,将浊气从胸臆中吐尽,手指不知不觉抓紧了窗棂。阿湮,阿湮,当年我信誓旦旦地对你说:要荡尽这天地间奸佞之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从心。
冷雨还在下,无声无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夏语冰凭窗看去,夜如泼墨,将所有罪恶和龌龊都掩藏起来。忽然有风吹来,檐下铁马响了一声,似乎看到外面有电光一闪......但等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夜幕黑沉如铁,潮湿寒冷,让人无法喘息。
那个瞬间,他多么希望让这雪亮的闪电劈下来、划开这冰冷如铁的伽蓝城,将所有散发着腐败气息的东西一把火燃尽!
檐下风灯飘转,铁马叮当,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哎呀,语冰,怎么开着窗子?小心着了寒气!"忽然间,身后传来妻子诧异的话语。青璃放下茶盏,连忙拿了一件一抖珠的玄色袍子,给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关窗吧。"她走上前,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想去关上那扇窗。
"别关!"夏语冰看也没有看她,语气冷淡,"和你说过了,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不得随便进来打扰。""可是......"青璃柔和秀丽的脸白了白, "我叔父来了,在后堂密室里,说有事找你商谈。""青王?"夏语冰怔了怔,脸色微变,立刻关上了窗子,"快带我去。"檐下的铁马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在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檐上滴落的雨水竟泛出了如血的殷红。"嚓"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屋顶上。
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那微弱的亮光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面上,混着雨水落下。剑光中,依稀可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拖起了一件重物。
雨中的屋瓦滑不留足,来人踩着兽头瓦当准备跃到旁边耳房上时,仿佛气力不继,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背不动?"忽然间屋顶上另一角的黑暗里有个声音,带着笑谑道,"这次的刺客还好是‘龙象狮虎’里最瘦的‘虎’。真难想象你一个女孩子当初是怎么背着那个‘象’离开的?"
雨还在零落地下,然而已经无法落到地上--那一剑平平展开,剑气弥漫在雨里。
背着尸体的女子蓦然止步,眼中闪亮--方才她在"虎"出手之前一举将他击杀在书房顶上,甚至未让房内的夏语冰发觉。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却未曾料到黑暗中还有人在旁边静静观看一切。
女子霍然回头,居然在夜中清楚判断出了对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挟着尸体,另外一手拔剑刺来,同时身子往后疾掠,显然是想迅速离开御史府,以求不惊动任何人。那一剑薄而快,宛如惊电穿破皇城浓重的夜色,将下落的雨帘也切为两半。一剑刺出,女子已经点足掠开,不再看身后的情况--五年多来,她用这一招斩杀了六十多位接近夏语冰的刺客,从未失手。她生怕惊动房内的人,再不敢与来人多纠缠,一击之后已挟着尸体跳上了御史府的围墙,准备离开。
"好一个‘分光’!"就在她准备跃下墙头的刹那,那个声音又在身后悠然说道。她惊觉回首,发觉那神秘来人竟好好地站在身后的围墙上,宛如附骨之蛆。她再不迟疑,也不回头答理,只是一口气掠下了围墙,离开御史府。奔出了一条街,这才扔下尸体,忽然转身,对着跟上来的那人再度挥剑。暗夜沉沉,惟独剑尖反射着一点冷醒的光,点破沉重如铁的帝都。
雨点零落如珠,但已无法落地--那一剑平平展开,剑气弥漫在雨里,居然激得半空雨点纷纷向上跳跃。因为速度极快,剑尖幻化开来,那如扇面般展开的光弧里居然出现了六个剑影!
"货真价实的‘六分光’啊......"如影随形跟来的人脱口笑道,语气里有惊喜的意味,"果然是剑圣门下弟子?"说话之间,他的身影仿佛被剑切开了,身形一化为二、铮然拔剑,叮叮叮六声急促的脆响。女子只觉手腕连续震动,在刹那间自己刺出那一剑居然被拦截了六次!连绵不绝的力道传来,掌中剑几乎脱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忽地立住了身,收剑迟疑--对方的身法怎么......怎么如此像本门的"化影"?来人是谁?又是曹太师派来的刺客?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剑"分光",而且能说破她的师承来历!
"这样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师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地将剑一横,"见过了‘六分光’,今夜你别想活着离开!""果然是剑圣云隐的‘分光’?"黑衣来客眼睛亮了起来,从风帽下抬起头看着对方,神色激动,"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剑圣弟子慕湮?难怪那群杀手几年来个个有去无回,原来夏御史请来了这样一个护卫......"
"我不是夏语冰请来的护卫。"那女子默认了他对自己姓名师承的推断,但却开口否定了他的另一个猜测,"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你是一个‘影守’?"黑衣来客脱口惊问,所谓"影守",人如其名,便是受保护人身边"影子"般的守护者,一般是受第三方托付而来,受保护者自身并不觉察。影守比一般的保镖要求更为严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让对方全不知觉,而一旦身份被发现,他们的任务也便不能继续下去。
"呀呀,让剑圣云隐的弟子当影守,雇主的面子可不小啊。定是藩王一类的人吧?"黑衣来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夏御史果然攀上了高枝。青王的侄女一过门,五年来,他不但仕途青云直上,连影守都请了如此高手......""没人雇我。"蓦然,慕湮再度截断了他的话,不耐烦起来,转动手腕,剑指对方,"拔剑!"
"怎么,还没认出‘化影’的身法?"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佩剑来,转过手腕让她借着微弱的光,看清银白色剑柄上刻着的"渊"字,"那么,你总该认得这把剑吧?"慕湮忽然一震,盯着来人手里那把剑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是......""还是第一次见面,小师妹。"来人抬起手,将头上湿淋淋的风帽往后掠去,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脸,微微点头,"我是尊渊,你的大师兄。"
密室内,长谈许久的两人终于开了门出来。夏语冰送青王到了侧门,那里有一台软轿静静候在那里,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静,眼神凌厉,显然是个武学高手。"现下到了紧要关头,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是假借着看望侄女的名义私下来和夏语冰商榷,故而格外谨慎。临上轿前,青王转过身拍了拍夏语冰的肩膀,低声道:"朝堂上的事就交给你了--这边,我很快就能从北方迎回真岚皇子,若太子册立,曹训行那老家伙迟早完蛋。"
"是。"夏语冰一向沉静的眼里骤起波澜,"只要能扳倒太师,还一个清静乾坤,在下死又何惜?""什么话?"青王嗤笑了一声,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调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扳倒了那巨蠹,届时夫荣妻贵,才不枉当年青璃不顾反对,下嫁你这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气。""是。"夏语冰脸色微微一变,低头回应。
"还有,刘侍郎的事还请贤侄多多考虑,年轻人做事可不能太刻板啊!"青王坐入了软轿,和蔼地笑着叮嘱。轿夫抬起了轿子,随行的青衣侍卫则寸步不离。"王爷教训的是,我会酌情考虑。"一种奇怪的表情闪过,夏语冰应承下来,脸色微有苍白。"贤侄果然聪明,不枉本王这么多年看重你。"青王笑起来,摸着颔须连连点头,"你比以前长进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赞不绝口呢!"夏语冰淡淡道:"还多亏青王一手提拔。"
"对了,"轿子方才抬起,忽然间,青王喝令停轿,探出头来,叮嘱了一句,"小心曹训行那老狐狸下黑手啊......语冰,你要好好留心。""是!"夏语冰点头,迟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宅中一直平静,并不见异动。""哦,那最好。"青王拈须点头,口中轻笑,"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是。"对于位高权重的长辈,夏语冰只有点头,脸色又有些发白。
软轿终于沿着小巷远去,两名轿夫显然身怀技艺,脚程飞快,旁边青衣侍卫跟随轿子,默不做声。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卫才低下头,对着轿子里的人轻声禀告:"王爷,方才你和夏语冰密谈时,已有杀手来过了。"
"哦,又被那个神秘人解决了么?"青王掀起轿子侧面的帘子,看着得力的手下,"寒刹,你还是没看出那人的来历?"青衣侍卫沉吟道:"这次来的杀手不止一个,‘虎’被格杀,另一人没出手,只躲在黑夜里。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是以不敢贸贸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语冰那小子还留了一手嘛。"青王摸着胡子,冷笑起来,"在我面前还装出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长进到耍心眼了么?"
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见那顶轿子,夏语冰才阖上侧门,叹了口气。
"守寡?叔父还不知道,虽然丈夫好好的,我却和守活寡没多大区别!"
夏语冰脸色苍白,盯着廊下的妻子。青璃柔白纤细的眉目间,一反隐忍顺从,露出讥刺之色。
"晚上我到你房里去歇着。"夏语冰不看她,淡淡道。"呵,不用你施舍。知道你很忙、很忙......"青璃冷笑着,"妾身怎么好让你从国家大事上分出神来,施舍给我一个晚上呢!""抱歉。"听出了妻子的讥刺,但夏语冰没有分辩,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气,走向书房。
"夏语冰!"青璃蓦地也失去了多年来平静淡漠的气度,在廊下跺脚,"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换了慕湮,你还会这样么?""莫做无聊猜测。"夏语冰忽然止步,却没回头,"自从迎娶了你,五年来我没再见她一面。夫人多虑了,请早点歇息。我要去书房里看案卷了。"再不多话,夏语冰沿长廊往前走着,头也不回。
然而,虽然一路上尽力去回想最近呈上来的罪案宗卷,但或是被青璃唤回了昔日的回忆,脑子里竟跳出那极力遗忘了五年的名字:"慕湮"。阿湮......阿湮。他还有什么面目去念及这两个字?
帝都的夜色冷寂如铁。只有极远处的后宫里仍隐约飘来丝竹的声音,伴随着女子柔婉细腻的歌声。那是一曲《东风破》。可如今这个沉寂如铁的帝都里,哪里有一丝流动的东风,去破开这令人窒息的长夜?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纵自己,沉醉在这歌舞升平中?如果他对曹太师的一手遮天当作看不见;如果他可以陶醉于这盛世假相......如今,他也该和慕湮并辔浪迹,执手笑看,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想到这里,他用力摇头,把臆想从脑中逐走。五年没见到慕湮了!当年在他身陷囫囵,却拒绝和来天牢劫狱的她逃走,并对她说出"我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话的一刹那--他们脚下的土地已被割裂开来了。
从廊下走过的时候,忽然间闻到一线幽香,清冷恬淡,在夜雨中缥缈而来。夏语冰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侧头看去--墙角的暗影里,有一株晚开的腊梅开得正盛,香气穿透沉夜,送到风里。又是一年梅花开,阿湮......五年前你拔剑割发,掉头远去。而今天下茫茫,你又身在何处,相伴何人?
二、疏影
一墙之隔的外街上。慕湮低头将刺客的尸体从地上拖起,雨水顺着她的发脚流下来,冷雨如针尖般刺着她滚烫的脸。
"哎,我帮你。"黑衣的尊渊伸出手去,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死沉的,你拖不动。""我能行!"慕湮没有给大师兄面子,自顾自拖起尸体。"你都没这个死猪重,怎么拉得动?"尊渊撇撇嘴,带着一贯的怜香惜玉姿态,替她拖起地上那具尸体,"我来我来。""我说过我能行!"慕湮忽然就叫了起来,柳眉倒竖,"不用你管!"
"......有这样和师兄说话的么?"尊渊愣了一下,揉揉鼻子,把风帽重新带上,"一定是师父把你宠坏了,你也是好大的人了,居然一言不发地就从江湖中失踪,五年来毫无消息,害师父担心得要命。他死前还把我从大漠里找回来,再三交代我要把你找回来好好照顾。"慕湮手一颤,手上的尸体砸落到青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师父......师父他、他......故去了?"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尊渊,眼神恍惚。"是啊,死了。"说起师尊的亡故,尊渊却是没有丝毫哀伤的意味,看到小师妹那样悲哀恍惚的眼神,反而拍拍她肩膀,安慰道,"有什么稀奇,剑圣也会死的。师尊已经快九十岁啦,这一辈子也活够了。"
沉默许久,雨点默默地从浓黑的夜空洒下来,尊渊听得巡夜打更的人往这边过来,正要催促师妹走,忽就听到了爆发的哭泣声。"唉......女人真是麻烦,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捂脸痛哭,尊渊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一手捞起了地上的尸体,另外一手拉住慕湮,点足飞掠,"快走!换个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打更的周伯多灌了几两黄汤,冒着雨踉踉跄跄地转过街角,忽然,他看到黑夜里隐约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掠上了墙头。"哎呀呀......鬼怪么?"周伯揉了揉眼睛,但转瞬间那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还是浓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道,"真是的......如今这个世道,不魑魅横行才怪?"他唠叨着,醉醺醺继续巡夜。才走几步,刚到御史府第前门,忽觉腹中翻滚,瞧瞧四周无人,便到围墙外的柳树下准备解个手。然而,不知是不是再度出现错觉,他觉得柳树动了起来,一根树枝忽然扭曲,对着他伸了出来。"见鬼......怎么回事?"周伯嘟哝着抬头,突地看到面前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长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老人大惊失声,然而惊呼还未出口,忽觉心头一空。
冷雨还在继续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经变得殷红。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睁着,浑浊的眼球仿佛从眼眶里凸出来,心口处破了个血窟窿。尸体边上的血水宛如一条条小蛇蠕动蔓延开来,爬向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啧,人老了,心也硬得像块石头。"柳树上,碧眼的主人噗的一声把嘴里嚼着的血肉吐了出来,擦了擦嘴角血迹,如游蛇般无声滑落。在初春寒冷的雨夜里,来人居然只穿了一条破烂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子干枯如竹篙,手脚细长,皮肤浅褐而干裂,方才攀在御史门前干枯的柳树上,便活脱脱如同一根树干,令人真假难辨。"还当能吃上一顿消夜,看来还得饿着肚子开工。"他喃喃自语,伸出红艳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墙头,身子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起伏的墙头四顾。
看着御史府第中,书房灯下那个伏案疾书的人影,他忽地冷笑。点子还好好活着?果然"虎"也被干掉了!也难怪,那个"影守"竟是剑圣的弟子!龙象狮虎的运气真差,看来还是让他这望风的"蛇"来捡个便宜。
御史府第花园中,树木无声分开,杀手蛇在经冬不凋的玉带草中蜿蜒前进,朝着还亮灯的书房潜去--府第一片安静,紧闭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夏语冰清瘦的身影,披衣执卷,侧脸线条利落,在昏黄的灯火中宛如雕塑。
这个章台御史,在承光帝治下的梦华王朝里,就如同污泥浊水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简直是个异数--也因为夏语冰的存在,那些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线希望,用各种方式递上的状纸不计其数,每日深夜才能披阅完。
看着那个孤独的身影,杀手蛇忽然间感觉到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迟疑。正是窗里那盏深宵不熄的灯火,点破这帝都黑沉如铁的夜幕,而他只要抬抬手,这帝都里惟一的光亮便会被扑灭!不过,拿到章台御史夏语冰的人头,便能从太师府那边换到十万白银......想到这里,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红舌,舔了舔嘴角,碧绿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赐良机!如今那个"影守"不在,要杀这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再不迟疑,杀手蛇趴在草地上,身子柔若无骨,悄无声息地朝着光亮蜿蜒爬行而去,转瞬间就爬到了书房外檐下,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将身体贴着外墙升起,从窗缝窥视室内。
书房里一灯如豆,夏语冰披着一袭长衣,正将冻僵的毛笔呵融。仿佛又看到了什么为难的案子,他放下笔,长长叹息了一声,揉着眉心,神色沉重。迟疑了许久,终于落笔,在文卷上只加了一笔,但那一笔却似有千斤重,让御史双眉纠结,神色苦痛。
杀手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缝,悄无声息地将窗栓切成两半。刀子微微一滞,杀手蛇脸色一变--好像切断了窗栓后,刀锋又碰到了什么东西。料峭的冷风带着雨,卷入廊下,似被什么牵动,檐下的铁马发出了叮当刺耳的声响,窗内的人霍然抬头。
杀手蛇不及多想,在对方未有反应之前,猛然撞开窗子,拔刀跃入室内,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逼了过去。眼角瞥处,发现窗栓下牵着几根细丝,另一头通向檐角的铁马--外人若一推开窗子,便会发出声响。那显然是匆促间布置的简单机关......没想到这个书呆子还有点头脑。
"青王提醒得不错,不过随手布置了一下防止万一,果然马上就来了么?"披衣阅卷的夏语冰抬起头来,看着前来的杀手,眉头微蹙。不等杀手逼近,他双肩一震,抖落披着的长衫,放下手中的笔长身站起,手探入一边的古琴下。"十万白银......"看到那个读书人近在咫尺,杀手蛇伸出细长的舌尖,碧眼里放着光,形如鬼魅般掠了过去,一刀砍向夏语冰。
帝都伽蓝的西郊,荒凉而寂静,时有野狗的吠声。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弹下一点红色的粉末在刺客尸体的伤口处,嗤然一声响,白烟冒起,尸体仿佛活了一样地扭曲着,不停颤动,慢慢化为一摊黄水。她用剑掘了一片土,翻过来掩住,一个人便从这个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尊渊一边看着小师妹熟极而流地处理着尸体,眼神十分复杂。同样出自剑圣云隐门下,他却比慕湮年长整整十岁。慕湮拜在剑圣门下时他早已出师,在北方的沙漠游荡,所以没有见过这个师父的关门女弟子。"小湮可是小鹿般单纯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亏你这家伙早早出师了,不然我非要防着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剑圣云隐病入膏肓时,曾对着万里迢迢赶回去的弟子尊渊说起心爱的女弟子,眼神慈爱而担忧,"四年前,她跟我说要嫁人了,要带着丈夫回来拜访,可把我高兴坏了......但那之后她忽又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担心她落到了歹人手里,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咤风云的剑圣剧烈地咳嗽着,抓住大弟子的手,艰难地交代没有了结的心愿, "渊儿,师父一生只收了你们两个弟子......我去了以后,你们、你们要相互照顾,你一定要......"一口气提不上来,老人的语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师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拍着师父苍老松弛的手,一生不羁的尊渊低下头去,替剑圣补完了那句话,许下诺言。但一安葬完师父,他就有些后悔了--天下那么大,谁知道那小丫头去了哪里?万一她已经死在什么角落里,他岂不是要浪费一辈子?尊渊一生浪迹,从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头套进了枷锁里。但后悔归后悔,他还从未食言。幸亏不过一年多,他就从一个黑道上相识的杀手嘴里,听说帝都出了一件怪事:当朝曹太师视章台御史夏语冰为眼中刺,重金悬赏他的人头,引得黑道中人争相赶往。但奇怪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一拨拨杀手都是有去无回。几年来,已经有数十名有名有姓的黑道人物丧生。
说完了,那个杀手随口报出几个死难同道的名字。尊渊心头微动,那几个杀手的技艺在游侠儿里已少有敌手。能将这几十名杀手无声无息地解决,那个神秘人的武功来历恐怕大不简单......就在刹那间,他对御史身边神秘的守护者有了好奇,一路赶到帝都,悉心潜访。果然在暗夜的刺杀中,看到了师门的"分光"一剑。
剑圣门下弟子,居然会屈身做一个御史的影守......侧头看着慕湮处理尸体,尊渊嘴角扯了扯,颇不以为然--这五年来她应该杀了很多人吧?眼手都变得那般凌厉,那种见神杀神的气质,全不像师父口中那个娇怯怯的女孩儿呢。不过这样也好,知道小师妹过得好,他也完成了当年对师父的承诺!可以继续去过浪迹逍遥的生活......尊渊耸耸肩,左右顾盼,看到旁边一个破落的亭子,便扯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跳进去躲雨。
"师父什么时候去世的?"刚坐下,便听得慕湮发问,声音颤抖。"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转头过去,看见站在雨里的慕湮低着头,便随口回答,"枉师父疼你一场,你竟连发丧都不回来。"慕湮站在雨里,没有回答,苍白秀气的脸上沾满了雨水,皮肤白皙得仿佛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来。半晌,才细若游丝地回了一句:"我没法子抽身。"
"呵,是为了保护那个夏御史吧?"听得师妹这样的回答,尊渊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道,"连师父都不要了,夏语冰给了你多少好处?他好像是个出名正直廉洁的清官,该没有多少油水能请你做‘影守’吧?难不成你看人家长得俊俏,倒贴--"没遮拦的调侃话音未落,忽然感觉眼前白光一闪,六道剑芒直逼过来。"干嘛?干嘛?"没料到师妹翻脸得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连拔剑时间都没有,只好贴着剑芒飞出去,半空中连变了三次身形,才感觉那凌厉的剑气离开了咽喉。但已是竭尽全力,重重落到了地面,不想脚下正好是一摊污水,一下子溅了个满身,狼狈不堪。
"你疯了?"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尊渊也沉下了脸,"身手好得很嘛,看来师父是白担心你了。"慕湮苍白着脸提剑看着他,眼神锋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这种荒漠里受伤母狼般的眼神,哪像"单纯漂亮的小鹿"?尊渊苦笑起来,再不想理睬这个小师妹,转身离去。"我......我一定是疯了......"眼看师兄扬长离去,慕湮松开手,长剑叮的一声落到地上,她抬起手用力捂住火热的脸颊,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语,"如果不是疯了......怎么能在那个人身边......做五年的影守?看他和妻子举案齐眉?"
"什么?"尊渊听得此话猛然住脚,诧然回首,"那个章台御史......那个夏语冰,难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个家伙?"慕湮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捡起方才脱手落地的剑,静静抿着嘴角,神色僵硬。
"当年你说要带回去一起拜见师父的未婚夫就是夏语冰?"尊渊恍然明白过来,不可理解地看着面前娇小的师妹,"后来他负了你是不是?去娶了青王侄女?这种负心薄幸的男人,一剑杀了,最是干净!""不......不关你的事。"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着牙,冷雨从她秀丽苍白的脸上直滑而下,但她的身体却烫得仿佛就要融化了,"不关你的事!""女人就是心软......"尊渊摇头,无可奈何,愤愤不平地叱道,"但你好歹也要有点志气,就当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脚踹开就是,干嘛还缠着放不下?五年啊!你就这样当那家伙身边见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兴。"脸色愈发苍白,但慕湮扬起下巴冷冷道。忽地想起什么,紧张起来,"糟了!扔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万一那边又......"她不及多想,点足飞掠,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头痛得似要裂开来,虽然这次没有背着尸首,但她脚下却又是一阵发软。"啧啧,发着烧还要奔波来去地杀人救人?你这身体都已撑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顿倒下,尊渊的手伸了过来,将她从泥泞的地上提了起来,叹气道,"很多时间没有休息了吧?别管那个负心小子了,回去把身体养好是正经。"
"不......得赶快回去......"慕湮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数日来压着的病经过方才那次交手完全失控。她努力站起,可已经虚弱到脚下打颤,她咬着牙,脸色苍白,"他树敌太多......没人护着......不行的......""哎,这种世道里要当好官,本就该有必死的觉悟。"尊渊冷笑,他虽然鄙薄那个负心汉,却不得不承认夏语冰确是个清廉的好官,"要女人舍命保护,还算男人么?""他什么也不知道!"慕湮脸色苍白,抓紧尊渊的手臂,"不知道五年间有多少杀手想杀他;也不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挡住了那些刺杀......我做得很小心,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尊渊感觉到小师妹的身体滚烫如火,想起她五年来在那负心人身边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值得你如此吗?他明明为了附庸权贵、娶了别的女子,你何必如此!""师兄,你不知道他多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语冰后敬他爱他,便是因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比任何习武之人都有侠气。"慕湮欲努力提气,但软得像一张打湿了的纸,"语冰他虽然负了我,却始终不曾......不曾背弃他的梦想......五年来,我暗他明,我清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负着多大的担子,和姓曹的作对,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师顾忌青王......"
尊渊的眼神陡然一敛:"所以他当年娶了青王的侄女儿?"慕湮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雨水落在脸上,她低下头轻轻道,"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小小郡守,因为得罪了太师的干儿子,便被罗织罪名下到天牢里。多亏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为他开脱,要不然......"
尊渊皱眉冷笑,心中不解:"嘿,师妹你堂堂剑圣弟子,一身本事,劫狱救他出来便是!何必要承那个千金的情?"慕湮摇摇头,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眼神也暗淡下去:"我的确去劫狱了......但语冰说: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帮不了他。" 尊渊眼神雪亮起来,低骂道:"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别骂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脸在夜色中苍白如鬼魅,漆黑的瞳孔却有幽暗的火焰燃烧,"在青璃小姐周旋下,语冰被放了出来,还升了官。不久他们就成亲了......那时我就和他告别,说再也不要见他。"
"可你还是当起了他的‘影守’?"尊渊摇头苦笑,"不明白你们女人都怎么想的?"慕湮望着雨帘,脸色苍白:"我也想离开,但刺客一拨一拨地来,一开始就停不下,我怎么可以看着他死!那奸臣和语冰之间争斗得越来越激烈,转眼就是五年......"说到这里,女子苍白清丽的脸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挣扎着:"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你不知道五年来那老贼怎样计算语冰,简直是无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即便看着他在你面前全家笑语,你......也要这样护着他?"尊渊看着师妹扶他手臂站起,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不停颤抖,忽然拍拍她的脑袋,"傻丫头啊......好吧,你给我好好呆着养病,我替你去,天亮后再来会你。"
三、人间别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锋利的刀切开了书房内的空气,灯火被刀气逼着,摇摇欲灭。夏语冰看着刀锋划破空气,神色不动,手从琴下的暗格里抽出来。
刀已经斩到了目标咽喉前三尺处,可杀手蛇的手陡然停滞了,碧绿的眼睛几乎凸出来。"太师给了你多少钱?"夏语冰手里,赫然是厚厚一叠银票。他看着杀手,眼色冷静,"无论他给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双倍。"
杀手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史府内外清苦简朴,这个书房里除了四壁书卷之外,便只得一张琴一张几,毫无长物。但是,这个清廉的御史只是一抬手,便从暗格里拿出了大卷崭新的银票!"十、十万......"看到那一叠银票,杀手眼里的火苗燃起,喉头耸动,回答得有些艰难。
"我给你二十万。"想也不想,夏语冰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封未曾拆开的书简,当面拆开信,抽出另外一叠银票,加在原先那叠银票上,放到案头。崭新的银票,显然从未用过,刚拆开的信封上,赫然写着"桃源郡守姚思危敬上"的字样。而古琴下的暗格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礼金。
虽然是刀头舔血的杀手,看惯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旧被眼前的转变惊得一愣,章台御史......那个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御史,居然也是这样敛财的贪官?外表看起来刚正廉洁,背里却受了这样多的贿金?
残灯明灭,杀手蛇迟疑着拿起那叠银票,放到手里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银票,云荒大地上任何银庄都可以兑换。他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顺手收入怀里,看向面前的章台御史。灯下,夏语冰的神色凛冽如冰雪,面对着杀神居然眉头都不动,沉静淡漠。"这样的伪君子......"杀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恶笑起来,眼神里有着难掩的轻蔑和愤怒--居然连自己都被骗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认为这个章台御史是个难得的清官!
杀手蛇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一线细细的红,直射御史的咽喉--那不是他细长的舌头,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针
"你的钱,我收;但太师那十万,我也要拿!"恶笑声中,杀手的刀肆无忌惮地再度斩向御史,"反正都是脏钱,老子不介意多拿一点!"刀锋直逼夏语冰,案头的文卷被刀气吹动,唰唰翻页,在书房里漫天散开。
夏语冰怔怔坐在案边,毫不躲闪,一任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钢刀架上他的颈。杀手蛇冷笑,一手摸到对方颈骨的关节,扬起了刀,眼睛瞟着一边暗格里一叠叠银票,神色狂喜。这一票干下来可赚翻了......刚想到这里,他碧绿色的眼睛忽地凸了出来,面目因为剧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剑闪电般刺穿杀手的小腹,御史修长的手指被喷出的鲜血染红。但夏语冰毫不犹豫地握紧剑柄用力一绞。等杀手痛得松开了利刃,砰然倒下,才抽出剑,重新放入袖中,脸色苍白惨厉。
"你、你随身带着剑......你......你会武功?"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弱的书生,杀手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满地,染红书卷。"只会那一剑而已......"夏语冰擦了擦剑上的血,失落地喃喃,"虽然我根本不是学武的料,但毕竟阿湮教了我那么久。""阿湮?"杀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做着垂死前的喘息,身体蜷缩成一团,"就是、就是那个......那个一直暗中当着你‘影守’的人么?如果不是那个剑圣的弟子,你、你早就被......""你说什么!"夏语冰终于色变,脱口道,"你说......是剑圣的弟子在做影守?阿湮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不知道?我怎不知道?"他再也控制不了面色的变化,冲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的杀手。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肠流,杀手蛇的身体宛如蛇一般翻滚扭曲,呻吟着,断断续续地回答。夏语冰果然想也不想地抬起头看向打开的窗子。就在那个刹那,杀手蛇的嘴里忽地吐出了一线细细的红,直射夏语冰咽喉--那不是他细长的舌头,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针。就是失手,他也要带着对方的人头上黄泉!
夏语冰看着窗外,眼睛停滞,丝毫没有觉察。但就在那一刻,细微的"叮"的一响,那枚毒针被弹飞了,杀手蛇被钉死在地上。
"阿湮?"夏语冰的目光停留在贯穿杀手胸口的那把银白色长剑上,嘴角动了一下,脱口低呼,又惊又喜地看向窗外。"好险,恰恰赶上了。"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掠入室内,拨下风帽,抬手拔起了尸体上钉着的长剑,转过剑柄,给对方看上面刻着的"渊"字,"我是剑圣门下大弟子尊渊,慕湮的师兄。""尊渊?"夏语冰的眼睛落在来人的脸上--这显然是个历练颇丰的男子,眉间浸润着风霜和生死,每一根线条都有如刀刻。他隐约记起了这个名字曾在某处宗卷里出现过--叫这个名字的似乎是云荒大地上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但失望还是抑制不住地从他眉间流露出来。夏语冰收起剑,看着对方,半晌才低声问:"原来你才是我的‘影守’么?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是阿湮她......她托你来的?"尊渊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慕湮定不希望对方知道真相。。
"那么,她现在还好么?"对方没有回答,夏语冰迟疑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这样的话,"她现在......和你在一起?""呃?"尊渊含糊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她还好,还好。不用你担心!""这样啊......"夏语冰无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那便好。我也放心了。"人间别久不成悲,当初心底里那一点撕心裂肺的痛都冲淡了,淡漠到只余下依稀可见的绯色。
尊渊冷笑一声,"既然念着阿湮,为何当初要背弃她?为何不跟她逃离天牢、浪迹江湖,却去要攀结权贵?""跟她逃?逃出去做一个通缉犯,终生在云荒上流亡?靠一个女人护着苟活么?"显然这个结在心底纠缠已久,却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人剖白,夏语冰扬眉冷笑起来,"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能输,我还要跟曹老贼斗下去!若不能堂堂正正从牢里走出去,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而且,我独力不足以对抗那老贼,必须借助青王!"
"可你现在还不是靠她保护才活下来?"再也忍不住,尊渊一声厉喝,目光凌厉,几乎带了杀气,"和太师府作对?哼,你当你有几个头?"夏语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托你当我的‘影守’的?"
窗大开着,冷雨寒风卷了进来,夏语冰忽地微笑起来。他微微咳嗽,眉间有着说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师那种巨蠹斗,我有必死的觉悟......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平安,原来并非侥幸--我本来以为,这条路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的。"
"你后悔了么?"看着夏语冰清瘦的脸,尊渊忍不住问了一句。夏语冰扬眉笑笑,扯过地上的长衣披上,单薄的身子挺得更直,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黑夜,"自从第一次冒死弹劾曹训行,我就知道这条路必须走到黑......你也许没看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冤狱,但有一点良心,如何能闭眼不见?"
尊渊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并非想象中那种负心汉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气,那是技艺出众的游侠儿们都未必能有的"侠气"。慕湮那个丫头选中的人,的确是个人物呢。尊渊默默看了夏语冰许久,忽然低头抓起刺客的尸体,点足掠出窗外。
风卷了进来,房间内散落的文卷飞了漫天。夏语冰没有出声,只是静静低头弯腰,捡起那些文书,一一放回案头。昏暗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文卷上方才改过的一个字,眉头一蹙,仿佛有什么剧烈的苦痛袭上心头。
"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用刀杀人"--这一句中的"用",方才被他添了一笔,改成了"甩"。"刘侍郎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大家正合计着对付曹训行那老狐狸,贤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伤了自家情面。"青王临走时的交代犹在耳侧。
仕途上走了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初出道时的青涩刚烈、不识时务。他蹙眉沉吟,将冻僵了的笔尖在灯上灼烤着,然而只觉心里撕裂般的痛,仿佛灼烤着的是自己的心。终于,那支千斤重笔落了下去,写下批示:"甩刀杀人,无心之错,误杀。判流徙三百里。"这样轻轻一笔,就将杀死卖唱女的贵家公子开脱了出去。
"夏语冰......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放下笔,喃喃自语。一边的暗格敞开着,一叠叠送上来的银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里--那些都是各处应酬时硬塞来的礼金。章台御史位高权重,各方心里有鬼的官员们都是不敢怠慢。虽然他推却了不少,但青王一党的面子,却是不好驳回。
"若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便是把我们当外人了。"夏语冰仿佛感到青王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见外,都是一起对付太师府,大家以后要相互照顾提携才好。"
以个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曹训行那巨蠹的,那么惟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势力内,合众人之力斩断那遮天的巨手。而在那些斡旋和争斗中,要做到这样的事,又怎能不弄脏自己的手呢?
冷风吹来,地上洒落的二十万银票随风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夏语冰身侧沙沙舞动。
刚掠出窗外,尊渊忍不住一愣。"你怎么来了?"看着站在墙上的女子,他脱口低声问。"嗯。"雨还在下,冰冷潮湿,慕湮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子摇摇欲坠,"麻烦师兄了......接着我来吧,我要守在这里,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的身子怎么撑得住?"尊渊低声喝止,"这里有我,你回去休息。"雨水从风帽和发梢上滴落,慕湮抬起头看着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大师兄,眼神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从离开师父身边,在黑暗中跟随语冰追逐尽头的一线光亮,她已然独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担忧,不敢懈怠。"我、我没事的......"有些倔强地,她睁着快要坠下来的眼皮,喃喃道。拖着脚步踉跄返回御史府的她,已再不能抵抗身体的虚弱和疲惫,话未说完,只觉脚下一软,从墙头直栽了下去。
四、红莲夜开
好舒服......一定又在做梦了。只有在梦里,才会觉得这样的舒展吧?慕湮觉得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飘荡,舒适得让她不想睁开眼睛。
眼前有什么在绽放,殷红殷红的一点点,到处都是。桃花......是桃花么?是云隐山庄后院里那一株桃树么?透过那一簇簇的桃花,她依稀看见须发花白的师父,在树下慈祥地微笑着:"别淘气啦,小湮,快下来!"
"师父,我要吃桃子!"在满树桃花间晃着,她忍不住娇嗔。"才初春,哪里有桃子啊?"虽然身为剑圣,云隐也无可奈何,拈须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该练剑了!""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树间闹着,踢下漫天殷红花瓣,一下子跳下来,蹭到师父怀里,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呀,别拉,别拉!很痛的......"痛呼着拨开慕湮的手,云隐无可奈何地回答着,"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点放手。"
"啊......师父真好。"喃喃说着话,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欢喜的笑,终于放开了扯着尊渊发梢的手,将脸偎过来蹭了蹭,满足地继续睡去。
"真是的。"尊渊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静静睡去的小师妹:苍白到透明的脸上有种难得一见的安详满足,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眼睛下有长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这丫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吧?
仿佛梦里又遇到了什么,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着小手指,睫毛微颤,那样恬静单纯的脸发出柔光。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呢,"像小鹿一样"。
掖紧慕湮身侧散开的被角,尊渊笑了笑,站起。"师父!师父......"忽然间,慕湮仿佛魇住了,惊叫起来--梦里的桃花还在如红雨纷乱,她一心仰望着的慈爱师父,转瞬之间在花树下化为白骨支离。仿佛有人告诉她:师父死了......师父死了!陡然间天地都荒芜起来,山庄、桃花、师父......一下子全不见了,空茫和孤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天空变得黑沉如铁幕,将她所有的前路包围。她嘶声大哭起来:"不要死!"
"小湮、小湮!"尊渊忙忙地抓住慕湮青白伶仃的手,晃着她,想将她从梦魇中唤醒。"师父,师父!"慕湮大叫,然而被梦魇住了,声音微弱,哭哑了喉咙,"不要死......别、别留下我一个人......""好的,好的。"尊渊叹了口气,将她乱抓的手放回被子里,"不留下你一个人。"慕湮长长舒了一口气,尚自不放心地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忽然间睫毛颤了颤,一大滴泪珠从睫毛上滑落,轻轻唤道,"语冰、语冰......"
尊渊低下眼,看着沉沉睡去的小师妹,经风历霜的眼里掠过一丝痛惜,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慕湮漆黑的发丝,看着她沉睡中才显出稚弱的脸,低低叹息了一声:"夏语冰,你怎么忍心啊......"
在空桑剑圣大弟子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语冰正在帝都的权力中枢里卷入了又一波急流。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启奏承光帝,说他昨夜在伽蓝白塔顶的观星台上,通过玑衡观测到太一星光芒暗淡,附耳星大盛,显示目前空桑王气衰竭,奸佞作乱;而同时归邪现于帝都伽蓝上空,预示必当有贵人归国。
仿佛是印证大司命的观测结果,青王适时出列,出其不意地禀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国的私生子已经找到。那个叫真岚的十三岁少年,聪慧英武,相者无不称赞其骨骼清秀、血缘高贵。趁此机会,不等曹太师一党发动,礼部尚书和章台御史为首的十名官员联合上书,恳请承光帝早日册立皇太子,结束储君之位悬空二十年的尴尬局面,以安定天下。
于是,在此问题上,朝臣针锋相对,曹训行以真岚之母一介平民,册立真岚有污帝王之血为由极力反对。其实,自从东宫白莲皇后去世以后,曹训行之妹以西宫之位凌驾后宫,非常希望能生下帝国的继承人。曹太师一边不停派出杀手刺杀那位庶民皇子,一边不断献上绝色女子以充后宫,期待生下皇子,再让曹贵妃收为己出,以便长久掌控天下。
失势的大司命无奈之下,只能暗中向青王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岚。而青王之妹嫁为白王继室,二王在某种程度上已成联盟。代代出皇后的白之一族也企盼结束太子位悬空的尴尬境况,让白王之女能早定太子妃的名分,彰显家门、母仪天下。其他四王惧怕二王得势,当然站在曹训行一方。
于是,围绕太子册立,朝廷上分成了两派,然而,被推在风口浪尖上的,始终还是曹太师和他的宿敌夏语冰。双方唇枪舌剑,在是否迎归真岚的问题上交锋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拥下,似醒非醒地听完了底下大臣的禀告。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只鉴定空桑王族身份的"皇天"戒指--银白色的戒指光芒璀璨,映出那张因为纵欲过度而早衰的脸。
戒指的冷光刺入眼里,仿佛突然苏醒过来,肥胖的帝王忽然抬起头来,扫视着丹阶下争论不休的群臣,用久违的冷醒语气颁布旨意:"先将那孩子从北方找回来,再让‘皇天’来判断他是否拥有帝王之血,如果他能戴上这只戒指,朕便将这个王位传给他。"多年来,从未曾听到皇帝用这样的语气颁发命令,所有朝臣一时默然,片刻后才还过神来,齐齐伏地领命。夏语冰似惊还喜:皇上并没有昏庸到不分黑白的地步,在关键问题上,他始终不曾被曹训行那老狐狸所左右。
列队退朝的时候,夏语冰的轿子空空如也,章台御史出现在皇城外一间极其机密的房间里。那里,青王一党的十数名官员陆续秘密抵达,并因为承光帝的旨意兴奋不已。
夏语冰看在眼里,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前这群人之所以兴奋难耐,大约是想到太师这株大树一旦连根倒了,他们能分到多少好处吧?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如果曹太师倒了,青王会掌政么?如此老谋深算的青王,这群利欲熏心的同党......如果他们把持了朝政,真的就比曹训行当权更好么?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么多年的艰苦跋涉,所做的到底有无意义?
"夏贤侄,今日事起,箭已离弦。"恍惚中,他的肩膀忽被重重拍了拍,青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倒曹成败,明日日出前便有分晓!"青王的眼神深不见底,尤带着孤注一掷的冷厉,"语冰,你明日早朝,便再度上书弹劾......这该是最后一次弹劾了。""是。小侄必定全力而为。"不及多想,便已被多年跋涉后所见的曙光所笼罩,夏语冰双拳握紧,一字字地回答。
"太师府那边怕也一夕不得安睡了。"青王眼睛一冷,看向众人,"语冰明日弹劾曹训行,只是扰乱老贼的阵脚,让他分心。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将真岚皇太子平安接到伽蓝城。"座中群臣悚然一惊,忽然间一个个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虽然一路掩人耳目,昼伏夜行,但真岚皇子仍只到叶城,未及赶到帝都。以曹训行的心狠手辣,无论如何不能容许这个天大的祸患活着来到伽蓝城!太师府座下高手如云,真岚一日不到伽蓝,性命一日危殆。
"本王已与白王合计,尽遣高手护卫皇太子。但从北方护送而来,一路遭袭,折损大半。"青王负手叹息,眼神复杂,"如果皇子无法平安到达帝都,那么我们多年的筹划便要付之东流......你们说,该如何才好?"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声道:"自然是......属下们各出全力保护太子安全。""呵......"青王笑了起来,微微摇头,"太师府座下网罗云荒多名黑道顶尖高手,龙象狮虎蛇五位杀手不说,听说还有泽之国的‘鸟灵’相助,各位就算遣尽府中护院,又哪是对手?"微微笑着,眼光却停留在夏语冰脸上。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对夏语冰深深一礼,慌得他连忙俯身搀扶。
"夏御史,请借你那位‘影守’一用。"猝然亮出这招,青王目光罩住对方面颊,似想捕捉他每一丝神色变化,一字字清晰地让密室中所有官员听见,"事关皇太子生死,还请暂且割爱,让那位绝世高手出面护驾。"所有的目光投到了夏语冰脸上,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慑人迫力。夏语冰的手臂格挡着下拜的青王,不知道如何回答,面色渐转苍白。
"真岚太子若有不测,政局便要倾覆,"青王的语气却不急不缓,一句句分析轻重利弊,"贤侄,多年来你看到曹老贼作威作福、鱼肉百姓,难道甘心?利剑在手,当为天下人而......"
"此事我不能做主。"感受到密室里令人窒息的压力,夏语冰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但我尽力而为!"不错,目前不能再有迟疑,路已走到了这里,必须坚定不移。任何动摇,都足可以毁掉多年来的辛苦经营。
曹太师倒台后如何,那是将来的形势,而目前的黑暗却是真实。不能因为质疑黎明后是否晴空万里,就容许黑夜永远笼罩下去?相比眼前黑沉沉的世道,明天总是令人希冀。他相信,只要努力不懈,总能让颓败的王朝重获辉煌。而当务之急,必须先剜掉曹训行这颗毒瘤。进则生,退则死,既为百姓父母,惟有放手一博。
五、扬州十年一梦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好觉了......五年?十年?这么多年来,隐身于黑夜,每一天在极度紧张戒备中度过,一方面时刻准备除掉任何接近御史的危险,一方面,却要小心翼翼地提防被他察觉。而且,还要看着夏语冰夫妇在她面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居然默不做声地咬牙忍受了五年,那样看不见光亮的路走到后来,从单纯地因为对语冰的眷恋而不肯离去,慢慢变成了相信他所相信的、追随他所追逐的。既然,无法以妻子之分与他相伴,那么,她愿意成为一把"剑",默默守护他和他的信仰,让黑夜里那一星烛光,不被任何腥风血雨吹灭。
曹训行一手遮天,权势逼人,但这个天下总要有人为百姓说话,去坚持那一点公理和正气。师父说过,学剑有成,最多不过为百人之敌,而语冰在朝堂上若能将太师一党连根锄去,却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她决定不让语冰孤身独行,至少她能化为一把出鞘的利剑,为他斩杀一切黑暗中逼近的魑魅。于是她默默地守望着夏语冰窗下通宵不熄的灯火,守护着她心底信仰追逐的"侠"和"义",五年来,片刻不曾懈怠。
如此窒息的生活,甚至让她忘记了故往:师父、山庄、朋友、江湖......甚至在短促的黑甜里,她也时时揪心。
等到慕湮醒来的时候,尊渊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压得僵硬了。
"你--!"慕湮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师兄的手从自己的被子里唰地抽了出去。她脱口惊叫,伸手便去抓剑。然而一摸之下却发现配剑已经解下,放在枕边,而身上也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慕湮愣了愣,苍白的脸腾地红了,眼里腾起了杀气。"喂喂,小师妹你别误会--"看到慕湮俯身便从枕边抓起剑,唰地抽出来,尊渊吓了一跳,立刻揉着发酸的手往后跳开,忙不迭分辩,"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拉着我的手不放的!""胡说!"慕湮眼圈都红了,咬着牙就要拔剑砍了这个乘人之危的大师兄,但一掀被子,却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立刻不敢动了,拥着被子,只气得全身发颤,"你、你......那我的衣服......"
"你发着高烧,衣服又全湿了,总要换一套干净的吧?"尊渊揉着酸痛的右手,解释。"我杀了你!"慕湮再也忍不住,手里的剑脱手掷出。
"醒来就这样凶!"尊渊右手麻到无法拔剑,只好往旁边避开。慕湮病重之后手臂也没有力道,长剑投出几尺便斜斜落地。慕湮狠狠盯着尊渊,咬着牙,拼命不让眼泪落下来。"呀!"看到那样的眼神,尊渊终于明白症结何在了,拍着脑袋,连忙开口,"不是我......不是我帮你脱......"
"客官,你要买的东西买到了。"话音未落,门外有女子妖媚的声音传来,"可以进来么?"尊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迎接救星般开门出去:"老板娘你来得正好!"开了门,将花枝招展的老板娘让进屋子,他指了指慌忙拥被回床的慕湮,苦笑道,"你帮她将外衣也换上,我先出去了!"不等老板娘答应,他已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渊脚底抹油,老板娘急了,扯着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买来了,只找到了五个冰窖里存着的......人家非要五十两银子,你要不要买?""买,当然买!"尊渊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锭银子隔着窗子扔进来,人却已下楼去了。
慕湮听得发怔,却见老板娘喜滋滋地放下几个干瘪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来,笑道:"姑娘快来把这个也穿上!你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腊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应了。""哥?"慕湮愣愣地低语,任由老板娘将新衣套上身子,"我......我说要吃桃子么?""是啊,姑娘发着烧,拉着你哥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吃桃子,可把他为难坏了。"老板娘口快,麻利地帮着重病无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边不住口地夸赞,"外头天气那么冷,又下了雨,他把你抱到这里来时,都急坏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游移着,看到了桌上那几颗桃干,终于有了些微的记忆。不再说话,她闭了闭眼睛,眼前出现了梦里的漫天桃花。啊,原来那个时候跟她说话的不是师父,而是大师兄么?慕湮心中大石落地,叹了口气,手指绞着褥子,忽然间怔怔掉下泪来。
"姑娘,你看你穿起来多漂亮......"老板娘帮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惊叹对方的美貌,忽见她哭了起来,不由一惊,正准备殷切相询,外边却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啕声,惊动整个店中,依稀是一个老者嘶哑含糊的哭声,一叠声地唤:"我苦命的女儿啊......天杀的狗贼,还我彩珠命来......"四周房子里有房客探头,七嘴八舌的劝说声湮没那老人的哭声。
"唉,赵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儿彩珠了。"老板娘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姑娘别吓着,那赵老倌自从卖唱的女儿被刘侍郎儿子奸杀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的,每到天亮就要哭号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岁。都什么世道!"
听得外头那哭声,慕湮只觉刺心的疼--师父说她心嫩,自小就听不得别人的哭声。她只好侧过头去,低声问:"为什么不去告官?""告官?"老板娘从嘴角嗤出一声冷笑,替她将衣带结好,"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上哪去告?"
"夏御史那里不行么?"慕湮嘴里好容易挣出了那个名字。老板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过最后一根带子,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也劝赵老倌去御史那里拦轿告状。想来想去,也就剩了那点指望了。""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头,坚定地回答,有些羞涩,有些骄傲,"他是个好官。""嗯,姑娘说的没错!"老板娘用力点头,显然说起这个夏御史,人人都心怀尊敬,"去年曹太师跟前的红人秦总管督建逍遥台,克扣木材,结果造了一半便塌了,压死上百个民夫,谁又敢说半句话?到最后,还是夏御史生生追查下去,把那个躲在太师别墅的总管拉出来正法了。还有息风郡守从砂之国贩卖良家女子到帝都为妓的那案子,也是......"老板娘自顾自如数家珍地说着民间众口相传的案子,螺黛细描的双眉飞舞着,却没有注意到面前女子眼神亮起来,苍白的双颊泛上了红晕。
"这个朝廷呀,是从里面烂出来的!统共也只剩下那么一个好官了。"老板娘一口气说完,叹了口气,打好最后一个结,"连我这个小民也受过他大恩呢!想来御史也真不容易,听说他天天要看卷宗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慕湮下意识地纠正,但猛觉失言,连忙转口问,"如今什么时候了?""快黄昏了吧?"老板娘随口答,"外头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饿了么?""糟糕!"慕湮跳了起来,却发现身上软得没有半分力气,踉跄着走出去推开客房的门,"下朝时间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干嘛?"还没出门,便被人推了回去,尊渊刚在外头听完了赵老倌的事,满肚子恼火,一见慕湮要出去,不容分说,便把她扶了回来,"我去替你守着,你放心了吧?哼,给我好好养病,不许乱走!"慕湮没有力气,立足不稳地跌了回去,老板娘连忙扶她躺下,一边笑着劝:"哎呀,客官,就是疼妹子也不要这样,人家生着病,娇怯怯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推搡啊......""我不是他妹子!"慕湮听得"娇怯怯"三字,心头便是一阵愤怒,挣着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脱口,"难道、难道你们是一对......""才不是!"慕湮红了脸,啐了一口,猛地发现,尊渊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上朝回来,已是薄暮时分。夏语冰不去吃饭,径直将自己关进书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满案头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轻轻搓手,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花园。他......要如何对尊渊开口,要他出手护卫皇太子返城......他有何颜面,再向阿湮的师兄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来,这两个字是他极力避开的,生怕一念触及,便会动摇眼下的一切。在天牢里,对着前来劫狱的慕湮说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时,他便决心已定,取舍之间毫不容情;慕湮对他告别时,他也没有挽留,只任她携剑远去,心下暗作永诀;洞房花烛之夜,在应酬完一群高官显贵后,红烛下挑落青璃盖头之时,他的手也没有颤抖过分毫--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缩半分呢?可是,五年了,在成败关头、急流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耳畔。躲不过的......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冷笑。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尽管奔走多年,命运之手仍不曾放过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喘息。
茫然中,他在渐渐暗淡的暮色里点起蜡烛,看着案头那一叠叠的宗卷。然而一眼瞥过,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刘侍郎公子酒后奸杀卖唱女的案子:那个"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红笔批注赫然在目,似乎滴出血来。
这不是第一次,青王一党中,类似的龌龊事时有发生,为顾全大局,他一一忍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后来,青王纠结的力量越来越大,"自己人"也越来越多,十件案子里,倒有三四件颇为难办。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结党营私?徇情枉法?贪污受贿?颠倒黑白?不,那是以大局为重,是为了天下伸张正义而做出的权宜之计。何况,十件案子里面,至少有七件他还是秉公办理的。而那些被掣肘的案子,不过十之二三罢了,可是......对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过来对那些无辜百姓来说,便是十足十的冤狱!
虚伪,虚伪,虚伪!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烦躁而绝望的怒啸,在体内四处奔腾,仿佛一直要冲到脑里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里那强烈辩论着的两个声音。
久等不见丈夫来用晚膳,青璃终于忍不住违反了丈夫的禁令,怯生生地推开了门,端着托盘进来。但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夏语冰做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伸手用力握紧案头燃烧得正旺的蜡烛,将火焰在手心里生生熄灭!
"语冰!语冰!"丈夫眉间的沉郁和痛苦吓住了贵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盘,惊呼着冲了过去,用力将他的手从蜡烛上掰开,看到烈火已经无情地灼烧了他右手的皮肉,黑红一片,发出焦糊的味道。"语冰,你在干什么啊......"青璃看到手心里焦糊的血肉,泪水忽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神智有点恍惚,夏语冰甚至没有听见妻子的惊叫,直到手心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青璃满脸的泪痕。刹那间,章台御史冷淡的眼里第一次涌出了难以言表的悲哀。"别碰,很脏的。"他忽然将手从妻子手里抽出,看着掌心血肉焦黑的样子,冷笑着喃喃自语,"你看,已经脏了......已经把手弄脏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烧成灰。"
"语冰......"青璃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明白的,这么多年来同衾共枕,她却始终无法了解这个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不过是个女子,对她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然而,他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又为何绝望,这些语冰统统没有向她提起过一字一句。青璃不禁想,那便是上天的惩罚:当年她为了得到这个一见倾心的青年,使出手段让他身陷牢狱,然后出面相救、得以如愿的惩罚。她终于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相敬如冰,那以后他便对她关闭了内心。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室内许久听不见一丝声音。仿佛终于平静了内心激烈的狂流,夏语冰开口了:"我没事,吓着你了么?"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独自静一静。"
六、还记章台走马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对四壁的萧瑟和无边的黑夜。在这样的铁幕里,他已然独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俪恩爱啊。"窗忽然开了,暗淡的室内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高而瘦,负剑冷笑。尊渊刚从外赶来,就看到这样一幕,想起慕湮那张精疲力尽后睡去的脸,心底忽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泛起,忍不住跳入了室内。"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罢了。"夏语冰低着头,微微苦笑起来,淡淡回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萧瑟,如风般卷来,让外粗内细的尊渊怔了怔,不再说话。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弹劾曹训行。"章台御史拢了拢案头的宗卷,忽然间凝重出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劾那个老贼。""最后一击了么?"尊渊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放心,我将在这里保护你,直到你上朝,不让曹太师有下手的机会。"
然而,听得对方这样的承诺,夏语冰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太师府今夜未必会对我下手。"尊渊听得他如此肯定,忍不住一怔。"他还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弹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来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也知道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影守,昨夜刚刚铩羽而归,太师府杀手今夜未必会再次发动。"夏语冰慢慢分析着,神色从容,有种直面生死、宠辱不惊的淡定,最后加重了语气,"何况,今夜太师府那边势必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杀手都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虽然知道对方引他发问,尊渊还是忍不住顺着问了下去。"曹太师要全力阻止真岚皇子返京继承皇太子之位,必不能容他到达帝都!"一字一句,对着这个朝廷之外的游侠儿说出了当今最大的机密,章台御史眼神奕奕生辉,"如果真岚皇子死了,那么倒曹一党便会一蹶不振,曹太师便可高枕无忧了。""哦?"尊渊只淡淡应了一声,揉揉鼻子,他对于这种朝廷上的党派之争毫无兴趣,但以多年来的历练和见识,他也很快明白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来真的很严重啊!""是。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夏语冰眼神凝聚起来,看到尊渊脸上,"所以,我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岚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达帝都!"一语方落,年轻的章台御史忽地一拂袖,就对着剑圣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阁下无论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离开叶城,连夜赶来此地!"
"喂,喂,你这是干嘛!"被夏语冰的大礼吓了一跳,尊渊急忙拉起他,眼睛透出锋利的光。纵然游荡天下、不问政局,但是他并非不知道章台御史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之重要:今夜,那个叫做真岚的皇子能否平安抵达帝都,可能关系到整个梦华王朝的兴亡,甚至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
"剑技无界限,但是剑客却应该有各自的立场和信念,明白将为什么而拔剑。"在出师之时,剑圣云隐的话语响起在他耳畔。如果,今夜非要他从天下苍生和章台御史之间作出一个选择的话,那么......
"御史请起!"尊渊眼里,陡然有了山岳般的凝重,吐然而诺,"我今夜就去叶城,天明必然护送真岚皇子返京。"
暮色笼罩云锦客栈的时候,刚给慕湮端上药和晚膳的老板娘陡然听到了外头的吵闹声。
"哎呀,定是赵老倌从御史台衙门回来了!"老板娘连忙放下托盘,站起身来拉开门,笑吟吟地迎上去,"怎么样?判书下来了吧?我说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儿不会白死,夏御史一定会让凶手抵罪的!"
听得"夏御史"三个字,慕湮苍白的脸色便微微红了一下,眼神亮了起来,视线跟着老板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几个陪同赵老倌从衙门返回的闲客,希望从那些受苦的人儿脸上看见沉冤得雪的喜悦。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哑的哭号和痛骂凝结了--"什么狗屁夏御史!黑心御史!居然说那畜生是失手误杀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么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糟蹋成什么样子,瞎子都知道那不会是误杀!我杀了那个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杀了那个颠倒黑白的狗官!"老人的嚎啕声响起在客栈里,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无语。老板娘美艳的脸仿佛被霜打过,颓然低头,用涂了蔻丹的手指抹着眼角,喃喃道:"不会的,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夏御史......不是那样的人。"渐渐地,有议论声低低响起在人群里,大家叹息着,上来扶起瘫倒在地的赵老倌。
"看来还是官官相护啊......这个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连夏御史都这样?真是想不到......我还当他总能替咱百姓说句公道话呢。""唉......半年前,我就听姚太守府里的小厮说了,夏御史收了他们的银子,贩卖私盐那个案子才被压了下去。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压低了声音,有个盐贩子模样的人爆出了更加骇人的内幕,众人啧啧摇头叹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们说谎,你们说谎!"陡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压过所有不屑的议论声,"闭嘴,不许诋毁语冰!"老板娘惊讶地回头,看见刚喝下药在静养的慕湮忽然涨红了脸,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楼底那群人嘶声大喊:"不许诋毁他!你们说谎,一个个都该抓起来!"
"呀,这里有人为狗官说话呢!"人群诧然片刻,终于哄笑起来,其中有个尖瘦脸的中年人说得尤其刻薄,"语冰?叫得好亲热啊,难道你是他在外头包养的女人?嘿,胆子真大,听说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儿,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到那么高,竟然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闭嘴!"慕湮脸色苍白得可怕,眼里忽然透出杀气。不等老板娘惊叫,一段雪亮的流光射下楼来,一剑将那尖脸男人的舌头挑了下来!所有人都发出惊骇的叫声,纷纷退开,看着这个女杀神。
"谁敢诋毁夏御史......"慕湮的手指紧握长剑,眉目间杀气纵横,逼视着一干闲人,全身都颤抖起来,"谁敢再在这里诋毁夏御史?"看到女子手里滴血的长剑,客栈里所有人噤若寒蝉。
"狗官!他就是个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刹那,赵老倌苍老嘶哑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响了起来,"不得好死,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当娼妓!老子要杀了他!""唰"地一声,长剑指住老汉的咽喉,慕湮眼里冷光四射。"哎呀,姑娘!千万别!"楼上老板娘看得真切,脱口惊呼,急急下楼来。
赵老倌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一下扒开胸前破烂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头伸了出来:"杀呀!割了我舌头呀!你有多大本事,能将天下人都杀了,能将天下的舌头都割了吗?"
慕湮看着老人萧然白发和近乎癫狂的笑容,身子一颤,忽地手腕剧烈发抖,几乎握不住长剑--她居然对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拔剑!身为云荒剑圣的弟子,她、她今天居然对着这样的老人拔剑!
她......她究竟在做什么?还是天下人都疯了?"姑娘,姑娘,快别这样!"老板娘眼看要出人命,连忙跌跌撞撞跑下来,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儿,急痛攻心,别和他计较,啊?我也不信夏御史会是这种人......"
"好,我带你去当面问个清楚!"慕湮深吸口气,忽然收剑,舒手提起了干瘦的老人,点足飞掠,瞬间消失在暮色里。
七、一夕玉壶冰裂
"我在书房外面的庭院里用盆景假山布了一个阵,虽然潦草,但能阻拦多数刺客。天亮上朝前,你千万不要走出这个庭院。"再三交代过夏语冰,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尊渊再也不敢迟疑,拉上风帽,往城外方向掠了过去。
尊渊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要答应下这样重大的事情--虽然身为剑圣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诞不羁,出师后的十几年中,自顾自携剑逍遥,游历天下,从未以什么救国救民的侠客自居。然而此刻,在家国变乱面前,当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改变国家命运的时候,尊渊还是揉着鼻子,带着一丝无奈,最终应允。剑客一诺,重如山岳。
伽蓝城在镜湖中心,与叶城之间有水底甬道相连,而入夜宵禁之后,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已经关闭,所以要出城迎回皇子,必须趁着天黑前出发。尊渊的身影如一道黑色闪电,很快就没入了暮色里,消失不见。
雨已经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入骨,墙角的腊梅开到了末季,正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芬芳,散入渐起的薄暮里。
案头写好的弹劾书,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太师府这十年来犯下的滔天罪行--这一次不同以往的"查无实据",条条都是人证俱在。明日奏折一旦递上去,就算曹太师那边有三头六臂,也休想轻易脱得干系。如果这时候,真岚皇子可以返京,册立为太子,大司命便可夺回辅政大权,白王一脉的太子妃也能得以册立,加上青王一党,倒曹势力必然空前强大,然后便可针对这些罪案,穷追猛打,趁势彻查曹训行的劣行,顺风推墙之余,太师党倒台之日必不远矣。
夜色沉沉笼罩下来,漆黑冷硬,有如铁幕。然而,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春的脚步隐约在耳,仿佛有风儿轻轻吹来,空气流动,带来墙角梅花清冷的香气--是东风吹进来,破开了这沉寂如铁的黑夜?
燃起的风灯飘飘荡荡,窗下,夏语冰低下头看着写好的奏折,眉间有难得一见的笑意。在这条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终于看到了尽头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明。
"夏御史!夏御史--"正在沉吟,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唤声,带着说不出的阿谀猥琐腔调。夏语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回来,回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现实里。循声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门外站着两个下人,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庭中纵横布置的盆景山石。
"是谁?"夏语冰眉头蹙起,推开窗子,淡淡问来人。
"御史大人,你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哪个下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御史府的管家看着满庭看似散乱布置的石头,试了几次,似有种无形的力量阻着,令他无法跨过这数丈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么手脚,只好站在院外,陪着来客,弯腰禀告:"是刘侍郎府上的管家来访。"
"刘侍郎?"夏语冰胸口一阵窒息,挥手令管家退下,看着庭外的来人,冷冷道,"刘府来人有何贵干?""禀御史大人--"那个山羊胡子的来人连忙躬身作揖,谄媚地笑,"今儿案子判下来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顾,因此老爷特意令小的送几瓮海鲜过来,好好地谢谢御史大人。""不必了。"夏语冰用力抓紧窗棂,忍住嫌恶,"请回吧。"
刘府管家愣了一下,心里嗤笑一声:果然是装清官装惯了,架子还是端着放不下来。他一边点头哈腰、惟惟诺诺,一边喝令跟来的小厮将挑着的四个小瓮放下:"这海鲜是老爷答谢御史大人的,请大人过目。"刘府管家弯下腰去,揭开小瓮的盖子。瞬间,在暗淡的暮色里,闪烁起夺目的宝光--四个瓮里,竟都是一满瓮的夜明珠!
连夏语冰都愣了一下,皱眉脱口道:"这都是什么海鲜?""是海里的夜明珠--也叫鲛人泪。"刘府管家谄笑,"都是上好的海鲜。我家老爷说了,些微薄礼不成敬意,只请御史大人高抬贵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里的流刑!统共只这么一个儿子,老夫人实在舍不得我家公子远游。"
听得那样的话,夏语冰冷笑起来。一条人命,不过换了流刑三百里,竟还得寸进尺,讨价还价!"在下不喜欢吃海鲜,还请回罢。"夏语冰蹙眉,嫌恶地挥挥手。刘府管家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御史竟如此不识好歹。果然,出门前老爷交代得没错,这人是装清廉装惯了,回头在家里私下收受贿赂,还如此扭扭捏捏:"老爷说了,投桃报李,如果御史不爱吃海鲜也罢了,但明日朝堂上......"虽不知明日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但刘府管家还是按照出门前刘侍郎的吩咐,压着嗓子说出这段话。果然,风灯下御史的眼神变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夏语冰忽然改了口吻,手指用力握着窗棂,直到指节发白,但是声音却仍平稳,"请回去转告刘大人,说海鲜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里会有分寸的。"刘府管家大喜,深深一礼:"如此,多谢御......"
话音未落,忽听喀喇喇一声响,什么东西轰然滚落。庭内房中进行着见不得光交易的两个人,陡然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循声看去--浓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依稀看得见耳房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在冰冷的寒风中孑然而立。忽地手一松,提着的重物便砸到屋面上,滚落下来。
"呀?"刘府管家抬头看去,暮色中虽然看不真切,但那人手上一抹冷光映入眼里,冰冷尖锐......那是......那是剑?他陡然吓得脱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哪!""砰"一声闷响,滚落的物事沿着屋檐,砸落到庭院里,居然立了起来,嘴里嗬嗬有声,显然认出了害死女儿的帮凶。赵老倌丝毫不顾疼痛,掏出刀子、便是直扑刘管家而来:"畜生,还我女儿来!"但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挡着老人奔出院子扑向仇人的脚步。赵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几步便被绊倒。趁着这个机会,刘府管家一声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有......"
"嚓",还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贯穿了他的头颅,从他张大的嘴里透出。有刺客!夏语冰悚然一惊,迅速关上窗子。太师府的刺客今夜竟又来了,而尊渊却不在!目前情势危急,内外无援,看来只能盼那个庭中布下的阵法、能阻拦住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吧?但才想到这里,只见窗下人影一闪,那刺客顷刻间就突破了尊渊布下的阵,来到了书房外!
夏语冰急退,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剑,盯着窗外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不能死,绝不能死在今夜......他明日还要亲手扳倒曹训行那个巨蠹!"太师府给了你多少钱?"再度打开暗格,他的声音带着沉定和诱惑的意味,对着窗外那个迫近的杀手开价,"十万?二十万?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双倍。""......"窗纸上那个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沉默。夜幕中,下人们听到刘府管家临死前的呼救声后慌乱赶来,却被庭院里的花木乱石挡住,在院中进退不得。赵老倌在破口嘶哑大骂,听不清在骂些什么。
但外面一切都到不了他心头半分,夏语冰盯着一窗之隔的影子,眼神变了一下--对方那样的不置可否,反而让他感到极大的压力。如果此人和杀手蛇一样,能为巨款所动,那他还有一搏的机会。但是,这次太师府派来的刺客似乎丝毫不为金钱所动?
"两百万!如何?"迅速翻着暗格里的银票,大致点清了数目,他想也不想,将所有银票堆到了桌上,"太师府不可能给你这么高的价格吧?我可以给你两百万!你看,都在这里,随你拿去。"
隔着窗子,外面的刺客还是没有出声。夏语冰紧紧盯着窗上映着的人影,陡然看到那影子微微一倾,一口血吐出,窗纸便飞溅上一片殷红。
怎么回事?那个刺客受伤了么?是谁出手伤了他?不及多想,趁着这绝好的时机,夏语冰迅速靠近窗子,握紧了暗藏的短剑,对着那影子一剑疾刺!无论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绝对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晓的光亮,看到曹训行那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映在窗纸上,竟不移开。那一剑刺破窗纸、没入血肉中。他用尽全力刺出、直到没柄。又一片血溅到窗纸上。得手了!章台御史立刻拔剑后退,离开那扇窗子,避开刺客的濒死反击。
喀嚓一声轻响,窗子被推开了一条缝。还没有死么?他那样竭力的一剑竟还没斩杀那个前来的刺客?夏语冰看着慢慢推开的窗子,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这一次,他又要如何对付眼前的危机?
不及多想,生死关头,他握紧了剑,挡在案前,将弹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铁证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锁好--他可以死去,但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太师府的人毁掉这些东西!有证据在,即便他死在今夜,同党还是可以继续倒曹的行动。然而,不等他将这些都做完,窗子缓缓打开,一双清冷的眼睛看见了他--书房内银票堆积如山,零落散了满地,而脸色苍白的夏语冰正急急忙忙地掩藏着什么。
站在窗外的女子没说一句话,似是不敢相信室内的情景,忽然间身子一颤,又一口血从喉头冲出,飞溅在半开的窗上。
夜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吞没一切,如泼墨般大片洒下。
沉沉的黑夜里,窗外站着的女子单薄得宛如一张剪纸,抬手捂着贯穿胸口的伤口。血从指间喷涌而出,然而她却丝毫不觉痛楚,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室内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空空荡荡。
"原来都是真的......这么些年来,你居然在做这种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句话。"阿湮!"手中的文卷飞散满地,夏语冰脱口惊呼,看着窗外那个提剑前来的白衣女子。他颓然放开了手,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脸。
那个瞬间,他真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他永远、永远地吞没。
八、心事已成非
夜幕里人影绰绰,仿佛鬼魅般忽远忽近。叶城外驿道上,黑影纠结一团,厮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闷哼和短促的惨叫,交织在泼墨般浓厚的夜幕里。暗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闪即没。
尊渊在夜幕中穿过那些尸体,四处寻觅着目标,陡然觉得非常恼火--他终于赶到了章台御史交代的那个秘密地点,但发现太师府的人已经抢先赶到了,和青王府的护卫正斗得惨烈。更让他恼火的、是他没有料到自己会认不出哪个是真岚皇子。
夏语冰做事缜密,倒没忘了对他描述真岚皇子的外貌特征,但尊渊没有料到自己一赶到便遇到这种乱哄哄的厮杀状况:黑灯瞎火,一伙人拿着刀剑毫不留情地相互对砍,根本分辨不清敌友。以他之能,自然不会被这些黑暗中的乱刀冷箭所伤,尊渊点足在驿道上飞掠,心急如焚,难以从这乱糟糟的局面中,准确找到此行需要寻找的人。
时间多拖得一刻,那个少年皇子就危殆一分。
尊渊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他看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缨络流苏坠满,黄金络马头,白玉做马鞍,不知嵌了什么宝石,竟在星月无光的暗夜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这样触目的标记......是为了表明那个少年未来君临天下的身份么?才念及此,便听到混乱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招呼声:"太师说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杀!大家快上!"黑暗中,各方混战的人群忽然耸动,如同暗潮般涌向那一辆马车。
"妈的,真的在车上?那不是活靶子么?"尊渊听得众人异动,暗自骂了一句,但却丝毫不敢耽搁,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乱突撞的马车,听到马车里已经传来了惨嚎声,有断肢人头从里面飞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里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是我的!"大约因为太师府的巨额悬赏,里面蓦然爆发出短暂的争夺动乱。
情知刻不容缓,尊渊在那个刹那已经掠了过去,剑光从斗篷里划出,切入挡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经顾不了分辨是敌是友。隐约中,看到马车里银灯摇晃着,诸位杀手围住了一个华服高冠的少年,相互激烈地厮杀。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个杀手显然被围攻得急了,便想先切下人头来,也好方便突围带回去领赏--然而刚把剑架到那个华服少年颈中,那个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来,拼命挣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呆在这里的!我不是真岚,我不是皇子!"听得这番话,所有的杀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华服少年用力去搬杀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个瞬间,所有杀手都留意到、那个装束华贵的"皇子"双手居然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饰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里?"扣住华服少年的杀手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问,"不说出来、老子立刻捏死你!""我、我哪里......"华服少年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杀手的力道瞬间增加,他几乎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挣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间看到乱战中一骑跑过去的人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指着那个跑过去士兵模样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想趁乱逃走!"
戴着玉冠的华服少年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少年跌落在马车上,捂住咽喉剧烈地喘息,却发现一车子的人瞬间都没了踪影。
"咳咳,咳咳......"挣扎着爬起,少年看着流满了鲜血的车厢,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一匹乱跑的无主骏马,翻身而上。
驿站上空只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的混战和屠戮。
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御史府的管家将刘府来人领到庭前,刚走几步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府上下,大家都涌到御史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糊涂,到最后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众人惶然之中,不知如何才好,有人大喊御史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夏语冰是否平安无恙,但透过扶疏遮掩的树木,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半晌都没有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史夫人疯了一样地奔过来,只穿着单衣。
"御史......御史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书房一步。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忽然间,再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个女子的能力,青璃用尽全力,也不过稍微挪动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猝不及防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但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慕湮左手捂住胸口的剑伤,右手提着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没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见的人,只是茫然凝视着虚空。夏语冰也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瞬间有霹雳击中天灵,将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开来。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乱飘,忽然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起,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是。"那样的目光下,夏语冰不想抵赖,坦率地承认。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夏语冰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中光亮一闪而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但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贩卖私盐案开始。""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在漫天的白色纸屑中,单薄如纸人儿的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血来。
五年来,她舍弃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梦魇里沉浮的生活,还当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惟一不曾熄灭的光--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下,书窗下那人已经悄然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夏语冰了。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错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史夏大人!"慕湮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咽喉,黑瞳里凝聚了杀气,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女剑客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到结果,夏语冰在那一霎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芒。夏语冰真的死了么......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说得清。况且,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让他疲惫得不想再说出任何辩词。他怎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夫复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慕湮。
慕湮一惊,下意识避开。但没想到自己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以前,这一避竟没完全避开。来人没有抓住她持剑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语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史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的女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倔强狡黠的青族王室。
"语冰!语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夫人......"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夏语冰脱口喃喃。慕湮苍白了脸,蓦地回剑,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往后退了一步,用剑指着这个女子。然而,看着这个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语冰的情敌,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多年来,她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走了语兵......但看到现在的青璃,她忽然间就有了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后才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个瞬间御史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慕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你、你不要杀语冰,不要杀语冰!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诡计让语冰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史夫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慕湮,语无伦次地承认:"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
"夫人!"那样的话仿佛惊雷,同时击中房内的两个人,夏语冰晃了一下,脱口惊呼。慕湮听得愣了。多年前本来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并不曾真正愈合,随着真相的豁然,鲜血汹涌而出。她踉跄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里绞,嘴巴张了张,想说出什么话来,但最终一开口,却只吐出了一口鲜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杀语冰......"青璃捂住小腹,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却执意拦在两人之间,哀求,"他、他就要当父亲了......求你不要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再一道惊雷劈下,让房中两个人都惊得呆了。趁着这个机会,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执剑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执剑,踉跄后退,重重靠到了墙上,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带走她身体里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经一片喧嚣,府里的下人穿过了庭院,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够了......够了!"仿佛脑子再也不能承受此间剧烈的变故,慕湮抬手捂住头大喊。爱与恨、情与义,宛如刀子在心里绞动,让她无法思考,终于仿佛崩溃般地嘶声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都给我闭嘴!"
就在那个刹那,看到她乱了心神,青璃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执剑的手,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抓刺客!"房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家丁仆役轰然涌入,将重伤的刺客重重围住。
慕湮咳嗽着,咳出侵入气管中的血,想拔剑突围,但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觉迟疑,不敢真正发力震开这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够了,已经够了......都给我住手!"在新一波的争斗起来之前,夏语冰终于恢复了平日的冷定,拨开众人,径直走过去,将妻子从慕湮身边一把拉回到身后。
"我没事,大家不必惊慌。"看着众人,夏语冰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绑起来的赵老倌,"把他放了,没他什么事。"
"语冰!"好容易摆脱了危机,听得丈夫这样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夏语冰猛地甩开了妻子的手。青璃脸色唰地苍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已引起丈夫极度的嫌恶,眼里流露出乞怜的神情,呆看着丈夫走向靠墙而立的慕湮,低下头去,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慕湮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捂住伤口咳着血,忽然间对着夏语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初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的一片。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清澈的泪水。"好。"女刺客低着头,吐出一个字,眼里透出杀气。
并不在意周围下人们诧异的眼神,夏语冰亲手拉开了窗子,送那女刺客跳入夜幕,头也不回地离开。
九、淮南皓月冷千山
"语冰......最后......你和她说了什么?"府上所有人惊魂方定,侍女扶着青璃在内堂坐下。青璃喝了一盏茶压惊,看着送她回来的丈夫,最终忍不住问。
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啸,夏语冰久久难平,许久没有答话。好半天,才慢慢道:"你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是当时情切随口扯谎?""不,没有说谎!"刚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骗,又再度涉及到类似的问题,青璃忍不住叫了起来,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说,"是真的,已经两个月了......我、我不说,是怕你不高兴。""不高兴?"夏语冰愣了一下,低头看妻子蜡黄的脸。一夜惊乱,拼命不顾,青璃蓬头散发,不施粉黛的脸上有一种平日严妆盛服时所没有的憔悴,但在此刻,他感觉和他结缡多年的贵族夫人,却从未看上去有这一刻的美丽。
"我怎么会不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夏语冰喃喃道,忽然叹息着伸手拂去妻子额前散乱的头发,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颤抖起来,陡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夏语冰看着窗外即将过去的漫漫长夜,闭上眼,长长吸了口气,脸上又回复到青璃一直看不懂的表情,低声道:"但是,总算一切都要过去了。"还要问丈夫什么,但夏语冰已转过了身,眉间隐隐有沉重之色,看了看天色:"已经五更了,我要去准备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青璃去后,他将方才急切间锁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核对,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还是黑沉如铁,但东风流送,传来清冷的梅花香气。东方微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夏语冰看着案上足以扭转当今朝廷局面的弹劾奏章,仿佛气力用尽般,长长吐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额头,手心里被烧焦的痕迹还在,血肉模糊,每翻动一页奏章,便有刺心的痛。
然而,这点痛哪里及得上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事隔多年,当昨晚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现,看到他最龌龊的一面时,天地陡然全部黑下来,洪流呼啸急卷,将他灭顶湮没。他宁可世上任何别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一面,哪怕是御史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无所谓!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却是阿湮......那比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更甚。已经没法再忍受下去--这么多年来,明的暗的,洁和脏的,他忍受了多少?他游走于各方势力中,不露声色地扮演着光与暗两种完全不同的角色,会同青王,将朝野间一切的倒曹势力凝聚在一起,形成不可阻挡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尽头曙光的刹那,他猛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那一直在他心里激烈辩论的两个声音,让他快要崩溃。何谓忠,何谓奸?何谓正邪?何谓黑白--这些,本都该是绝对的、山穷水尽都不能妥协半分。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所以,他放弃了这样的固守,想经由别的途径,达到同样的目的。然而,沦丧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再也没有一个纯白的灵魂。
为什么?在他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扳倒曹训行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这么些年来,凝视着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狱,听着那些被自己亲手压制下去、含冤忍辱的呼声,被百姓视为正义化身的铁面御史,一颗心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他无法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白昼和黑夜里,光线的反差,超出了他心灵的承受能力。
"且宽待一日,让我处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来,一并清算所有的账。"那时候,他在那个人耳边,恳求般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要了结一切,也由那一双手来吧?多少年前,他曾牵着那双柔软的手,并肩走过长亭短景,看过潮来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松开那双手之后,多年来,心里还是片刻不曾忘却--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而是他生命中惟一清澈洁白过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回头。但在此之前,他要亲手扳倒那个巨蠹--多年的含垢忍辱,必须要有个结果。
"大人,时辰到了,轿子候在门外--请大人启程上朝。"外面,管家禀告。更换好了大红蟒服,听着滴漏、静坐等待天明的夏语冰闻声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弹劾奏折,目光又回复了平日一贯的冷定从容--今日,在朝堂上,他一定会看到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或许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他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刻。
出得书房来,他有些诧异地看到,青璃并没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经打扮齐整、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待,准备送他上朝--宛如五年来的每一日。那个瞬间,泪水无声地模糊了他一贯冷定的视线。上愧对于天,下有惭于民,回顾以往有负阿湮,而现在却又伤害青璃--到底在他做过的事里有多少是真正正确的?在那善的根由里,如何结出这样的恶果。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于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一反平日,青璃感觉到丈夫的视线今日难得的温和,甚至接近于温柔。
没有说话,一直到坐入轿子中,放下帘子的刹那,夏语冰终于开口了:"璃儿,你快些回去休息罢,小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轿子沿着街道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但青璃仿佛被那一句温柔的话说得呆了,半晌站在门边没有动,手指隔着衣服按住了小腹,脸上泛起笑容。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陡然间容光夺目。
软轿急急地沿街走着,往前一点转过弯,就到了入宫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间轿子停住了,然后传来轿夫的呵斥和嘶哑的喊冤声。
"怎么了?"夏语冰问,因为今日赶着事关重大的早朝,他微感不耐。
"禀大人,这里有人拦轿喊冤。"显然跟随御史大人多年,看惯了这样的事情,轿夫随口回答,然后回答那个申冤的百姓,"大人赶着上朝呢,先让路罢。""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轿子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就是不肯退却。
那一句"青天",让心里的裂痕仿佛陡然触动,夏语冰闭上眼,叹了口气,喝令轿夫停轿,拂开轿帘,招呼那个申冤者过来:"把状纸留下来给我,然后去御史台等着,我一下朝便会看你的案子。"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刹那、章台御使只觉腹中一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想击杀刺客,
听得御史吩咐,轿夫放开了那个被拦住的褴褛老人,让他去呈上状纸。老人佝偻着身子,手足并用地爬到轿前,托起一卷破烂的纸,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着冤屈,一边展开状纸,递上去。"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奸杀爱女彩珠"那行字跳入眼中的刹那,夏语冰但觉肝肾处一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但一眼瞧见老人的苍苍白发,手一软,再也没有力气。弹劾的宗卷从袖间滑落,牵出长长的一条,血淅沥而下,染红宗卷。
"啊嗬嗬嗬!狗官!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老人脸上有癫狂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拔出匕首,一边狂笑,手舞足蹈。此时间,惊骇的随从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御史大人遇刺!"尖利的呼声响起在清晨里,划破帝都如铁幕般的静谧。
黎明,通过了叶城和帝都之间漫长的水下甬道。尊渊终于拎着那个少年出现在伽蓝城的城门下。即使是空桑剑圣的弟子,经过那一场惨烈的百人斩之后,也是满身是血,精疲力尽地用剑支撑着身子。顾不上手中提着的是抢来的真岚皇子,未来的皇太子,只是如同拖着一只破麻袋一样拖着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赶到伽蓝城。
自己答应过夏语冰,在早朝前,一定将真岚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经亮了......还来得及么?"干嘛?干嘛!放开我!"那个尊渊突破了重重阻拦才救出的皇子还在不停地挣扎,瞪着这个拖着自己走的男子,因为背臀磕痛而大怒,"我说过我不是--""皇子"那两个字还没出口,为免引人注意,尊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不耐地道:"别怕,是夏御史让我来护送你回京的,不用否认了--你不是真岚皇子又是谁?"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样的少年不停挣扎,终于模糊地漏出了一句话,"我......护送皇子的......前锋营......"
"呃?"尊渊吃了一惊,这时候天色渐渐发白,第一丝天光透下来,照到了他手拎着的那个"皇子"身上--尊渊这才诧然发现:虽然眼前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但和出发前夏语冰描述的并不一致,但在那样昏暗混乱的杀戮之夜里,谁都来不及分辨。
"那么,真岚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负约的震惊,尊渊松开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将那个叫"西京"的士兵拉起来,急问。
"就在那马车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终于喘过气了,大笑起来,"那家伙好大的胆子!不肯躲起来也不肯换装,还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嘿嘿......结果到了最后,还不是要拿我顶缸?害得我差点被乱刀分尸。"
尊渊怔住。不错,在一眼发现那华丽马车时,他心里第一个印象就是不信皇子会在那样明显的目标里面。因为抱着那样的疑虑,所以在听到扣住的华服少年争辩说他不是皇子时,他和大部分的杀手都立刻信了--金蝉脱壳,那也是常见的技巧吧?然而,没想到正是这种疑虑,却被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杀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过了一劫。"那么真岚皇子如今在哪里?"尊渊依旧不放心,追问。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在从北方砂之国一路护送的旅途中,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之间产生了成年人难以理解的情谊,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诉你我不是皇子,当然是算准真岚已经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们约好,如果他抵达帝都,顺利和青王会合,就在角楼升起黄色的旗帜......"
尊渊忽地抬头,看到城头黎明的光线里,果然看到角楼上黄旗招展。
"嘿嘿......"尊渊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想起自己居然无意中也被当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忿忿,给了西京一个爆栗子,"你是当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真岚是我兄弟,我当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说着大言不惭的话,那个动作让尊渊忍不住一笑。前锋营的少年士兵笑了起来,才十六七岁孩子的笑容,宛如此刻破云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么?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就斩杀了他们一堆......"
又看见少年士兵揉着鼻子说话,尊渊陡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俯下身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怎么,想不想学啊?""想啊--"西京眼里放出了光,脱口回答。尊渊正待回答,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城南某个街区开始传出骚动,然后便看到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中街头巷尾如风般传着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
"夏御史遇刺!御史大人被刺客刺杀了!"剑从剑客的掌中铮然坠地,少年士兵吃惊地看着那个长夜连斩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颓然扶住了墙,不相信般地张大了嘴巴。
天刚蒙蒙亮,云锦客栈的老板娘照旧一早起来,梳洗完了,一路将尚自睡觉的小二骂起,自顾自先去楼下开了门,准备新一天的生意。一开门,便看到了东方微红的晨曦。街道上积雪将融,老板娘看到天晴,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这几天来看到赵老倌父女的惨状,心里总是沉沉的不能呼吸。这个世道啊......
然而,刚把门打开,老板娘的眼睛忽然惊讶地睁大了:客栈的廊下,蜷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仿佛睡去一般安静。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连忙俯下身去,翻过那个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对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处剑伤,血流满襟。老板娘惊叫着松开手,认出了那个女子便是昨日里带着赵老倌去御史府对质的慕湮。"怎会弄成这样......赵老倌呢?怎么不见回来?"老板娘有些惊惧地喃喃着,终究还是将昏迷的女子扶了起来,也不敢惊动小二,跌跌撞撞地上楼去。
慕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枕边散放着的桃子。"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方汗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我在这里守着你,半步也不敢离开--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吓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离恍惚的,但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铁般刻在心里,她陡然坐起来。
"哎呀,姑娘,快别乱动,小心伤口又破了。"老板娘连忙按住她,但胸口绑扎的绷带已经浸满了血,"啧啧,怎么回事......谁对姑娘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要报官?""报官?"喃喃重复了一遍,慕湮忽然间将脸埋在手掌里,低声笑起来。
要她怎么说......要她对百姓说,是那个万民景仰、铁面无私的章台御史,在被自己识破贪赃枉法的真面目后,痛下杀手,想要杀人灭口?
"姑娘,你......很喜欢吃桃子么?"看到慕湮这样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老板娘吓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开话题,"你昏过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要吃桃子--可怜你哥哥没回来,我只好把那几个桃子让你拿着,你才不叫了。""哥哥?"直到听得那两个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声。想起了好久没见的师兄,脱口,"对了,他、他去哪里了?昨夜,不见他在御史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史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惊,看着女子身上的伤,"莫非你......怎么、怎么不见赵老倌回来?""赵......"昨夜看见夏语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顾不了别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蓦然想起那个她带去的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变了脸色,"他还没回来么?难道御史府把他当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带回来。""姑娘、姑娘莫急......"看到慕湮就要挣扎着起来,老板娘连忙按住她。
"我带赵大伯去御史府对质,却没有照顾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边......咳咳。"慕湮一动,就感觉痛彻肺腑,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对赵老倌的愧疚让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站起来,披衣拿剑,"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因为--"
仿佛烈火灼烤着心肺,慕湮的脸色更加苍白,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老板娘,悲哀地笑道:"因为......那个夏御史的确贪赃枉法,草菅了彩珠的命案......""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浓妆的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喃喃摇头,"不,不可能的!夏御史不会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慕湮咬着牙,冷冷道,"他是个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许你诋毁夏御史!"老板娘忽然间沉下了脸,美艳的脸上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史为我做主,十年前这家客栈早就被我舅舅仗势夺了去,我也被逼着上吊了!哪还有今天,哪里还能在这里救你的命!"慕湮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诋毁夏御史,他是多好的人啊......这个朝廷里,只有他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了。"看到对方语塞,老板娘越发忿忿,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抹着眼角,"这么多年来,他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狱?为什么还要冤枉他、血口喷人?"
慕湮捂着伤口,低下头去,不知道是悲是喜,身子阵阵发抖。听着老板娘不住口地为章台御史辩护,说出一桩桩他曾做过的事迹,她忽然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我去找赵老倌回来......"再也不说什么,她低低说了一声。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亲眼见到的冤狱,忽然间,滔滔不绝的气势就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赵老倌弄错了......他错怪了夏御史。"
慕湮苍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勉力挣扎下地,打开门走出去。外面的阳光射到她脸上,带来寒冬即将过去的温暖预兆,可就在这样的光线里,慕湮忽觉得天旋地转,一头靠到了门边上,用力抓着门框不让身子瘫倒下去。门一开,刚走到接上,就听到街头巷尾上哄传着一个惊天消息:"夏御史遇刺了!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杀了!"
"不过刺客当场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问,就什么都招了。"
"听说御史大人今早准备弹劾曹太师,所以太师府才派刺客下了杀手!"
"天呐,太师府真心狠手辣!"
"我们快去御史府看看吧......他可是个好官啊。"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哪。"
她踉跄走在街上,听到街边的百姓议论传闻。一片都是对于那人生平的盛赞,她有些不信地抬头看去,看见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惋惜的神色,带着出自内心的愤慨和悲痛。议论着,就有许多人自发转过身,一起朝着御史府方向走去。
语冰?语冰!......那个瞬间,仿佛内心什么东西喀嚓一下碎裂了,发出清脆的断响。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爱,坚定地恨,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她心中几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却轰然倒塌。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面对那个人,自己究竟该去爱,还是恨。慕湮不管不顾,忽然间捂着脸在街上大哭起来。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着各自的前路而去,没有人为一个在街心失声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脚步,更没人问她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低唤,"阿湮。"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尊渊的眼睛。她的大师兄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怜惜,将手按上她的肩头,平定她浑身的颤栗,拉起她冰冷的手:"快跟我来--他想见你,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十、冥冥归去无人管
御史府内外一片混乱。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史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史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羡,对旁边的刘侍郎道。刘侍郎拈须微笑起来:"他越得民心,那么曹太师激起的民愤越大,到时候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来刺杀这样清廉正直的御史。"青王抚手低笑,忽地询问,"那老儿,侍郎令刑部好生看着了罢?可莫要乱说话才好。""王爷放心,那刺客原来天生是个哑巴呢。"刘侍郎也笑得得意,顺着青王的语气,"老天这次要曹训行那个老狐狸垮台啊。"
"唉,恶贯满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摇头叹息,但眼里却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寒刹,"给我吩咐御医好生看着御史大人--他伤重糊涂了,可莫要乱说什么出去。""是。"寒刹领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着,眼里有冷光闪动:"派个人去,给我好好把御史府管家封口--夏御史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凡是有人敢传播御史不是的,统统让他们住口。""是。"寒刹眼也不闪地领命,轻如灵猫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史真有福气,王爷是要给他立碑吧?"刘侍郎笑了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想起自己刚被开脱出来的公子。"本王不但要给御史立碑,还要给他建祠,等青璃生下遗腹子,本王也视同己出地收养......"青王笑了笑,负手看着庭院,那里的一株老梅已经凋落了大半,只剩铁骨伶仃,"夏御史为国为民,舍命除奸,他的后人本王应该好好体恤才是。""王爷英明!"听到那样的话,刘侍郎连忙称颂,同时喃喃,"夏御史当然清廉正直,一心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瓮海鲜哪......"
"侍郎这般小气。"青王忍不住笑,在书房里左右看看,翻开一堆奏章,发现了暗格,啪的一声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银票,"青璃说得没错,果然都放在这里!那小子也算是硬气,居然是一分也没花。"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叠银票扔给刘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点事算什么?"
"嘿,嘿。"刘侍郎有些腆颜地接过,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么多!黑,真是黑啊!""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将银票全数拿出,收起,冷笑着弹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披阅多少公文?章台御史的清名不是骗来的......那小子有魄力,有手段--只可惜那糊涂老儿一刀刺死了他,不然留到将来可了不得。"刘侍郎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惟惟称是。
"回头看看我青璃侄女儿去。"青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需要料理,回头往后庭走了过去,"她也哭得够了--这小子其实对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当年胞兄的女儿青璃托他帮忙设局,费尽了心思嫁了夏语冰,却落了把柄在叔叔手里。他趁机要挟,让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帮他监视着夏语冰,将丈夫的一举一动偷偷禀告青王--可惜夏语冰五年来对她也颇为冷淡,甚至连书房也不让妻子轻入,因此她也说不出多少秘密来。
就算是少女时曾迷恋过英俊青年,但做了几年那样的夫妻、心也该冷了吧?青璃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看到丈夫被刺,还哭得那样伤心欲绝?无法理解这样的执迷不悟,青王摇摇头,来到后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但刚进后院,就发现那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青王一惊,连忙退了出来,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王爷,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夏御史,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拔出剑来......""怎么回事......是刺客么?"青王失惊,脸色一白。此刻青衣侍卫寒刹已经返回,手中长剑沾上了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回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青王吩咐,然而眼里却有黯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杀御史的,也不必拦着--只是,千万不能伤了我侄女。""是。"寒刹毫无表情地低头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啧啧,寒刹真是能干。"看到青衣侍卫利落的身手,刘侍郎及时夸奖,"王爷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青王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云荒上最强的应该是历代剑圣--听说这一代的剑圣云隐虽然去世了,却有弟子留下,可惜无缘一见。""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剑客还不容易?"刘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寒刹脸色是苍白的,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来:"王爷,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王爷降罪!"
"寒刹?"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青王诧异地脱口,"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来的似乎、似乎是剑圣门下。"寒刹回忆对方的剑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剑圣门下?"青王愣了一下,失惊,但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原来夏御史身边的影守就是剑圣门下--难怪太师府这么多年都奈何不得他!"他回头,让受伤的寒刹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御史吧?"
"不是。"寒刹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口口声声只是要见御史一面,特别是那个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青王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没有。被拦住了。"寒刹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青璃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什么?"连青王那样的枭雄都一惊,"璃儿疯了么?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经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刭,一尸两命......那种眼神......"寒刹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的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夏语冰的种种资料,一一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半晌,终于缓缓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个慕湮姑娘,居然是剑圣传人。""应该是。"寒刹低头,回禀,"好像御史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阿湮......""这样啊。"青王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来转去,又回到起点......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看到贵族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尊渊打了个寒颤,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阿湮......阿湮。"然而,尽管外面的御史夫人如何激烈捍卫自己应有的,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那样的呼声仿佛利刃,绞动在两个女子的心里。
"求你让我进去吧......"慕湮脱口喃喃道,然而连日那样剧烈的变故让她心力交瘁,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尊渊连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却是决绝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报复机会,恶狠狠地说,"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语冰,几年前就死了!"仿佛是为了斩断慕湮的念头,御史夫人冷笑着,开口:"你还以为他是五年前那个夏语冰吧?你知道什么!他早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夏语冰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么?"听着御史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慕湮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夏语冰,你憎恶了么?你嫌弃了么?那天你识破他真面目后,想杀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慕湮,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的那个夏语冰,早已经死了。他是我的......我绝对不让你再见他!"御史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虽然贵为前代青王子女,但她一生倥偬,用尽全力伸手去抓,手心最终却空无一物--她如何能不怨眼前的女子?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她微微苦笑起来,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她知道对方说得没有错......五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作了不见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变化,看看语冰的变化--她依旧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相信绝对黑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青璃说的对,她的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罢?何苦再作纠缠。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般的女子,挣开了师兄的手,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那个人弥留中的呼唤。或许,此刻垂死者心中念及的那个慕湮,也已经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师妹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尊渊忍不住脱口。然而女子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慕湮一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和围上来的如林刀枪。
青王迎了上来,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大侠暂时留步。"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银灯下的添香,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暗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还是无法等到自己要见的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午时一刻,御史大人亡故!"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御史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门外百姓的轰然嚎啕,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个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章台御史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伽蓝白塔的神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三界的壁画,而此刻夏语冰的眼睛、正像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
龙朔十二年的春天,整个帝都伽蓝,甚至整个梦华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变"的力量。仿佛有东风破开了长年累月凝滞的空气,带来了新的改变。
首先是皇太子的册立。那名从北方砂之国民间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终于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当着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历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血脉的"皇天"戒指。承光帝当即承认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并改年号为"延佑"。梦华王朝悬空了几十年的皇太子位终于有了主人--也让天下人松了一口气。
皇太子的册立,同时也标志着以曹训行为首的太师一党垮台的开始。自从真岚以皇太子身份进入东宫开始,大司命重新担任了皇太子太傅的职位,影响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结成了联盟,以章台御史最后递上的那份弹劾为导火线,在朝野对曹太师一党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民间,由于章台御史遇刺身亡让百姓群情汹涌,大理寺门外每日都有百姓自发跪在那里喊冤,请求朝廷对御史遇害一案彻查到底。
倒曹的风暴从朝野间席卷而起,撼动了整个梦华王朝。
大理寺和御史台已经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对曹太师一党的追查,第一个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杀死章台御史夏语冰。那名刺杀夏御史的刺客当场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后指使者是太师府,便被判了凌迟,准备在夏御史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当众行刑,以平民愤。
两个人宛如鹰隼般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
行刑那日,整个西市人山人海,连集市上的商贾小贩都不做生意了,个个挤着过去看那个刺杀御史的凶手伏法,每个人脸上都有激愤的神色。然而看到那个被押上来的瘦小老人时,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实在和百姓心中那个狠辣杀手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个刺客显然在狱中已经遭到了酷刑,满身的肌肤片片脱落,被铁索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睁着一双看不清眼白的浑浊老眼,看着底下人头济济的看客。仿佛忽然间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含糊声。
"杀了他!杀了他!"底下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喊,很快赢得一片应和。
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云锦客栈的老板娘远远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认出了是赵老倌,忽然间全身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涂了蔻丹的手指掩着嘴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赵老倌杀了夏御史么?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杀了他!为御史报仇!千刀万剐啊!"看到那个刺客竟然不认罪地四顾,底下叫嚣更是响亮,愤怒的人们纷纷将手中杂物投掷出去,打到刺客身上。"不!不!"老板娘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想要拨开人群冲过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史--"
然而这边语声未落,那边刚要开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混乱,发出一声大喊,潮水般往外退去。
"劫法场!有人劫法场!"惊慌而愤怒的喊声,在围观者中传递着。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宛如鹰隼般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劈开了枷锁,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个曾经住在她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两名剑圣弟子的通缉令遍布云荒大地时,九嶷山下云隐山庄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老迈嘶哑,调子却宛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嫡系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云隐山庄里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父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璨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人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智一直有些糊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可能是因为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劫了法场的缘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嗯,快来喝药。"尊渊从西京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慕湮接过,喝了一口,秀丽的长眉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尊渊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怎么办啊,哥哥。"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尊渊微微一震。
语冰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夏御史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语冰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在夏语冰短暂的一生里,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史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么?
慕湮的手指绞着尊渊的衣角,有些依赖地茫然看着师兄,喃喃道:"你说语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再遇上一个夏语冰,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尊渊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暗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夏语冰的为人,但是......"顿了顿,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父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尊渊的手站起,顺势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西京,你也要记住了。"尊渊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空桑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远处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而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罢。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心中冰炭摧折。